姜知年睡着了,药效起得很快,烧也退了,大半夜的不好送人走,陈三叔留黎大夫在家睡,待到天快亮再送他回去。
路上冷风一激,原本困着的两人都清醒了,陈三叔问起黎大夫,像姜知年这种情况还会不会反复。
黎大夫也不敢保证,都说了,人的大脑精妙又神秘,以他的水平看不出什么,瘀血未散是肯定的,原本他们还想给她针灸试试,但这情况……再等等吧。
他又宽慰陈三叔,偶尔发一发烧也是有好处,别太担心。
陈三叔叹了口气,说这两晚麻烦黎先生了,那孩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好,说不定还要继续麻烦,实在过意不去,问他有没有什么要紧的、要帮忙的,只管说,只要他能做得到。
黎大夫却笑着摇了摇头,说不算麻烦,给旧识治病算什么麻烦。
陈三叔还以为他在说公社那天的事,黎大夫却说不是,要更早一些。
是63年的时候,也是秋天,黎大夫带着生病的妻子求医,在火车上遇到姜知年和姜奶奶。
凑巧那趟车他买的是坐票,与姜家祖孙同排,当时姜知年一头短发,人又瘦小,老的那个看着不甚健康,一路昏睡,小孩没撑多久也睡了过去,这样的不靠谱组合任谁见了都要多看两眼,他也不例外。
关注着关注着,那边就出了事,有贼要偷小孩的东西被抓住,他不仅不承认反而反咬一口,说这两人一个是他老娘一个是他侄儿,拿自己人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。
一个大男人指天发誓他不是坏人,围观群众大都信了,转头指责起姜知年不懂事,只是没想到……
黎大夫想起来都想笑,说:“小孩辩都不辩,也不知道怎么就跳到那人头上,哐哐一顿捶,打得人直叫娘,边砸还边骂那些帮腔的‘家庭纠纷关你们屁事’,他们动作激烈,周围人想抓都抓不住。
“后面乘务员就来啦,那男人都快被打晕了,小孩才跳下来,从他全身各处搜出来好多东西,她还拿介绍信出来,极力证明他们不是一伙的。乘务员拿着东西问了一圈,确认那人真是个小偷,又找我们证明了小孩是和她奶奶两个人上的车,这才真相大白。
“小孩怪好玩的,冲着那些帮腔的一顿哼,为她说过话的又一个一个来道谢,我们那会才搭上话,她说自己是带奶奶回家的,听到我们要去寻医,眼睛亮的哟,问了老多,最后也跟着我们下了车,又一起转车、上山、治病。
“唉,我刚来那天,一看到她就认出来了,还跟小时候一样,那脾气。我还以为她是不记得我这个老头了,没想到啊……居然是这种不记得。”
黎大夫有些唏嘘,故人相见不相识,他本以为是自己的身份惹人厌弃,没想到还有这种因由。
陈三叔也对上时间,那一年姜奶奶生了场重病,大医院小诊所都去过了,就是不见好,钱也不多了,按姜奶奶的意思不治了,总得给孩子留点。
他们把人拉回家,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,迷信也搞过,只说时候快到了。
他们连后事都准备起来,突然有一天祖孙俩不见了,个小兔崽子就留了张纸条,说落叶归根,她要带奶奶找家去。他们到处问人,却连怎么走的都没问出来,没给他们急死,大队还丢了一沓介绍信,好在大队长帮忙掩盖过去。
结果过了几个月,这孩子带着奶奶又回来了,姜家婶娘状态一看就不一样,除了行为举止像个小孩,哪还有半点生病的样子,问姜知年怎么好的,她就嘿嘿笑着不说话,要不就说遇到了国医圣手。
这事稀奇了好一阵,只是除了医生地址,其他什么都没打听出来,时间过去,慢慢也就没人问了,姜知年不想说的谁也问不出来,他也是到今天才知道这部分内幕。
“您不是医生?怎么……”
“人力皆有尽时啊……”黎大夫叹了口气,“我是拿手术刀的,从前我觉着,自己已经是国内顶顶好的医生,还能给什么事难住吗?直到我家老婆子生了病,医院里的同僚、老师,都说没办法了,可我不甘心啊……”
老婆子守了他大半辈子,他们年少成婚,他出国留学,她就在家操持家务、奉养老人,他工作繁忙,她就担起教育孩子的重任。
后来战火蔓延,他们一家人又分散好几年,她苦了半辈子啊,眼看着日子好过了,小儿子也要立业成家,偏这个时候她身体垮了,叫他怎么甘心接受。
他放下工作,到处寻医问药,老婆子劝过他,后来就不劝了,她说过了一辈子都没多少两人独处的时光,她就当他带她旅游了,就算死,她的人生也没有遗憾了。
“……我是从一个小兵那里打听到这个大夫的消息,说是他们那十里八乡最好的大夫,还是个道士,神神叨叨的,但医术高明,死人也能续三天命,夸张对吧?我也觉得夸张,但好歹是个希望,我就带着老婆子上路了……嘿你还别说,那人果真厉害,我家老婆子喝了他的药好啦!又活了好几年呢,连她小孙子都抱到了……”
黎大夫抹了把泪,多好啊,从那以后她不痛了,走也走得安详,没有受罪,更没有看到他们家分崩离析的场景,多好啊……
陈三叔沉默了,他送黎大夫到牛棚,又沉默着回了家,在屋前站了好长时间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陈立行打着哈欠出来,就看他爹一副立正的姿态搁门口吹风。
“爹,你干嘛呢,外边这么冷,你没感觉啊。”
“嗯,就进去了,上学路上小心点,别摔着。”